如果有人问我喜欢那位大人的哪个地方,我是答不上来的。
在我内心深处,有一种模糊又晦涩的感觉,既温暖又令人不安,虽然渴望触碰,但又感觉一旦触碰就会引发什么可怕的事情。我贫乏的词汇量,根本无法给这种感情命名。
「喂,阿燐。」
「嗯?」
「你真的喜欢觉大人吗?」
「这是什么意思?」
阿空说完之后就沉默了,然后我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。
这位朋友表面看起来很呆,和她相处久了也确实有点笨,甚至长期交往很久,还是有种笨笨的感觉。不过正因如此,她反倒拥有一双能洞悉事物本质的锐利眼睛。知识就像耳垢,知道的越多反而使得听力变差——这句好像在哪儿听过。如果这样的话,我这位朋友几乎没有「耳垢」,因此她能精准、清晰地分辨各种声音。
嗯……
我愿意听从那位大人的一切安排,而且也一直这么做。为了让她开心,我愿意付出一切努力。任何让她悲伤的事我都不能容忍,任何困扰她的事我都绝不允许。如果她让我变成红色,我就变成红色;让我变成黑色,我就变成黑色。无论多少次,我都会重新成为白色,再为了她的愿望,去调整成她任何想要的颜色。
「哎呀,果然还是喜欢啊。咱啊,对于觉大人,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欢呢。」
「嗯……可是,阿燐,你其实也害怕觉大人,对吧?」
「阿空,你喜欢吃煮鸡蛋吗?」
「喜欢,超喜欢。」
「可是,鸡蛋如果坏了,就会对身体有害。吃了的话,会肚子痛的。」
「诶?」
「你有绝对的把握,自己不会吃到坏掉的鸡蛋吗?」
「诶,诶诶……」
「那你还喜欢煮鸡蛋吗?」
「……还是喜欢……」
「那就是一样的道理。」
「额…嗯……?」
我亲爱的朋友再次陷入了沉默,「原来如此,是这样吗」这样的想法大概正在她的头脑里旋转。 虽然用话语糊弄过去了,但阿空的那句话实在是太过精确了,正中要害,准确得让我心头一颤。也正因为如此,我才会回避了她的问题。
「喜欢」到底是什么呢?真是个复杂的问题。
我对觉大人的感情十分复杂,至今也没理清过头绪。其实也从没想过要去理清。那些纷乱的情感,恰恰因为它们存在于那儿才有意义,移开反而会失去它们的价值。换句话说,我觉得保持这种感觉就足够了。
既然如此,如果要给我的感情起个名字,那「喜欢」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吧。
至少,我从未对觉大人怀有恶意,也从未产生过什么不该有的念头。我所畏惧的,并不是胆怯,而是出于敬畏。让我害怕的,不是觉大人,而是那些让她烦恼或困扰的事情。
「不,才不对呢,阿燐不可能喜欢姐姐的。」
一个声音忽然出现,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能这么说话的人,在这个地灵殿里只有一个。阿空不在,这里是我的房间,而我正在书写要交给觉大人的工作日志。
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,尾巴一下子竖了起来。
「怎么了,恋大人?这是可以重新读心了吗?」
「没有啦,也不打算读,也没有理由读。只要看着你的脸,谁都能明白啊。燐,你的表情太容易读出来了。」
「真的吗?看来咱得注意了。」
「骗你的。我刚才只是听到你一个人在嘀咕,所以偷听了一下。偷听和偷吃什么的,我最擅长啦。」
「偷吃什么的还是只在地灵殿里进行吧。」
「好嘛,让姐姐困扰我可不愿意呢。」
「即便不考虑觉大人的心情,那也请您务必收敛些,拜托了。」
「嗯嗯,放心吧。我会努力注意的。」
「话说回来,究竟是为什么,到底是凭什么断言咱不喜欢觉大人呢?」
「那还用说,因为你不喜欢她啊。我只不过是把黑的东西称为黑而已」
「不,这里应该是白色的东西」
「那可能只是燐你看成了白色罢了。而且,燐你看到的黑色和我看到的黑色是不是同一个色调,我们也没有什么确凿的依据啊。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?连这么简单的事情,我们都无法用确切的语言来表达出来。」
「真是哲学啊。这样的话题还是下次再说吧。现在咱很不高兴呢,一天之内咱最珍视的感情竟然被质疑了整整两次。」
我并没有说我讨厌觉大人。我明明说了我喜欢她,为什么还要被这样责备似的逼问呢?
阿空只是出于她的天真,毫无恶意地提出了疑问。
而恋大人的态度,却让人感到一种隐隐的恶意。
我不希望别人对我的感情评头论足。
「听着,阿燐。我并不是想批评你什么的,也不是想挑拨你和姐姐的关系。」
「那您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?」
「因为无意识啊,阿燐。无意识是深层心理的反映,是一面镜子。所以表面上看不到的,或者完全与表面不同的东西,也可能沉淀在无意识中。」
「真是方便呢,无意识的能力。」
「是啊,所以我从来没想要重新得到读心术。」
「咱刚刚是在讽刺呢。」
「我知道啊,可是我就是想和阿燐聊聊嘛。」
恋大人一边说着,一边歪着脑袋,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。
她这样的动作,真的与觉大人非常相似。
缓缓吐着气,微张着嘴,侧着脑袋的样子有点傻气,但也挺可爱的。
无意识,真是个便利的词啊。只要不去意识到的,统统都可以归为无意识。
不过,如果照恋大人所说的那样,我的无意识和意识的想法真的不一样吗?
更进一步说,难道我要怀疑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觉大人?可我这么长久以来,一直都在为她而活啊?
还是说,喜欢一个人需要什么资格吗?需要确定的理由、确定的渊源、确定的因果、确定的回忆和宿命,才能配得上喜欢?否则,连觉得自己喜欢都不被允许?
「阿燐啊,你一提到姐姐就会变得很较真,这真是你的一个小毛病呢。」
「正因为这样,这才是咱对觉大人的感情最有力的证据。」
「喜欢和崇拜可不是一回事哦。」
「这是什么意思?」
「喜欢是一种情感,但不能和其他情感混为一谈。虽然把一切都归为喜欢确实比较轻松呢。我和姐姐也因此苦恼了很久。我以前非常讨厌姐姐,但却以为自己很喜欢她。那种矛盾让我很痛苦,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。不过,姐姐教会了我,也理解了我,于是我才终于能够原谅自己。这是最近的事……不,其实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。」
「欸,等一下……恋大人讨厌觉大人?」
「这有什么好惊讶的?兄弟姐妹关系不好不就是常态吗?我啊,一直很讨厌姐姐啊。她太狡猾了。我那么害怕被别人讨厌,活得很痛苦,可姐姐看起来一点都不辛苦。她明明知道我在挣扎,却从来没有伸出过援手。」
「啊、啊哈……」
「不过呢,那时候我还会读心。我知道姐姐非常爱我,所以我觉得自己必须喜欢她。毕竟我们是家人。而且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得到她的爱,感觉也太不公平了。所以,虽然我讨厌她,但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喜欢她。」
「必须……喜欢……」
「但是姐姐理解我的心情啊。她对我说,你可以讨厌我,没关系。她说,『你可以讨厌我,没关系,我早就习惯被人讨厌了』,那种轻描淡写的表情,仿佛这件事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。心里也似乎真的毫不在意。我这才明白,啊,原来姐姐是这样的一个人啊。她的内心和我完全不一样。意识到这点之后,我突然觉得那些烦恼都很无谓了。等我这么想的时候,我忽然觉得姐姐变得可爱了起来,或者说我对她的负担感消失了吧。我以前一直觉得姐姐是完美的,是善良的,所以被讨厌也无所谓。但实际上,她只是因为不完整、丑陋,才不在意被讨厌的。」
恋大人说到这里,突然摇摇头,「不对不对,这些话不重要。」这个动作倒不像觉大人。
我心里不禁想,真好啊。
恋大人与觉大人有许多相似之处,也有许多不同之处。她既不偏向哪一方,这样的多样性就是家庭的体现吧。至于我,从来没有过所谓的家庭。我总是偏向某一方。渴望能够和他人有共同点,这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。而这样的机会很少。所以,偶尔能有这样的时刻,我就会非常的开心。
共同点?与谁的共同点呢?
「阿燐,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。『喜欢』这个感情,并不是唯一能让你和别人亲近的情感呢。如果你真的想和某个人好好相处,反而不应该太在意‘喜欢’这种感情呢。」
「这是什么意思?」
「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。这只是我和姐姐相处的经验所得出的一个结论罢了。」
「那……咱是不是真的不喜欢觉大人呢?」
「哎呀,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乖巧了?」
「只是……心里有些不安。」
「没事的,阿燐。无论你怎么想,姐姐还是一样地喜欢你,这一点绝对不会改变的。我可以保证。她可不是那样心胸狭窄的人。如果心胸不够宽广,是做不了读心的事的」
「真是意味深长的说法啊」
「神秘又象征性,这就是恋酱的魅力所在呢」
「是这样吗。」
「再告诉你一件好消息吧。姐姐是整个地底最不受欢迎的人。但地灵殿是个例外,对吧?大家都喜欢姐姐吧?」
恋大人露出一丝邪恶的笑容,她的语气总是带着股故弄玄虚的意味。
「那恋大人呢?」
「我可不属于那一类。家人和外人是不一样的,对吧?喜欢或者讨厌,用那种简单二元对立的说法可说不清我和姐姐之间的关系,完全不够呢,呵呵呵。」
我从来没有家人,过去也没有。自我开始记事的时候,自己就已经是独自一人了。从那时候起,我就必须一个人活下去。
因此,对于拯救了我、让我不再孤独的那位大人,无论我用多少感激的言语,都表达不尽。那位大人救我于孤独。「你是我所需要的」她这样说,「我一直在寻找像你这样的人」这些话深深刺进了我的心。我决心此生为她效力,愿意成为她的手足。只要能为她做点什么,我愿意做任何事。只要能让她高兴,我愿意成为任何样子。
因为那位大人拯救了我。给了我那些我一直渴望的、一直被夺走的东西。做了我一直想要别人为我做的事。
地灵殿就是这样的人们聚集的地方。
大家都欠那位大人的恩情,大家都为她效力。因为她填补了我们心中的空缺。
空缺?
我心中的空缺,究竟是什么呢?
「呵呵。我已经有点困了,可能要走了。阿燐,你要把这个交给姐姐,对吧?那顺便去问问她吧。」
——我是不是,可能……
「啊,我明白了。原来恋又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呢。我觉得不必太在意,毕竟那孩子什么都没在想。真的,不是因为我读不了她的心才闹别扭。真的……虽然有点小小的别扭啦……恋那孩子就是喜欢看别人各种各样的反应。对着我的时候,总是一副苦瓜脸,也难怪……那个,所以,你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?哦,日志。谢谢啦。其实明天也可以的。」
……
「不过,为什么你今天保持着着猫的模样呢?平时都是用手递给我的,今天是用嘴递的吗?喔,真是色气满满啊……抱歉,不用露出这么冷淡的眼神吧。真的,别这样。嗯……你不想和我谈话吗?我理解你的感受。这种随意读别人心思然后一个人自说自话的女人,确实很怪异呢。……我本来希望你能否定一下的……不,没事,我只是自言自语。我可是个以自言自语著称的女人啊。即使没有人,我也能轻轻松松说三个小时话……不是,其实这个部分也希望你能否定一下的……」
……我……
「『我可能不喜欢你』,是吗?你为什么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,连对自己的称呼都不一样呢?哪一个才是谎言呢,呵呵呵。或许两者都是谎言?这也很有趣。听好了,燐。你喜欢我也好,不喜欢我也好,我完全不在乎。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是完全等同的。因为我喜欢你。在这其中,根本没有容纳你个人感情的余地。即便你像对待杀父仇人一样恨我,真可惜,我还是非常喜欢你。真是可怜啊。我对你的内心感到同情。」
在这地灵殿里,没有谁是不喜欢你的。
可是,唯独我不喜欢你,这就太可怕了。
而且,如果我不喜欢你,那我该如何给这种情感命名呢?
我究竟对你抱有什么样的情感呢?我害怕知道这个答案。非常,非常害怕。
「不,燐。你确实是爱着地霊殿的。爱这种情感通常是不自觉的。那么,这个是恋挖掘出来的吗?嗯……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……。总之,燐。这是真的。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吧?为你的感情感到自豪吧,它是实实在在的。」
地灵殿……
「是的,没错。正是『地灵殿』。很遗憾,不是我。正如我所说的,无论你是否喜欢我,我都完全无所谓。哦,请不要误解。我并不是说你讨厌我,只是说你不喜欢我而已。死者与未生者是不一样的,你应该知道这一点吧?你喜欢死者。这也许是职业病。」
……
「要回答你的问题。你对我很好。然而,燐,奉献的行为本质上是为了自己,而不是为了他人。成就感,这才是奉献的真正价值。哦,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卑微的。奉献本该如此。毕竟,为了他人而自我牺牲,岂不是荒谬,岂不是喜剧?如果你真心想要在没有任何利益或自我满足的情况下,通过纯粹的崇拜来隶属于某物,那你还不如犯个罪受罚呢。毕竟你必须隶属于罪恶。哼……你对我确实付出了很多,但这只是必要的仪式罢了。那么,这个通行仪式是为了什么呢?」
……共同点……
「没有朋友是很痛苦的,对吧?」
啊,啊,觉大人!
我,绝不是,想让您露出这样的表情的!
「不,不必担心,燐。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。我理解的心灵,没有一个在这个世界上。真正的孤独,并不是在血液中。它存在于无人触及的冷漠之中。」
如此说着,觉大人微微一笑。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神圣而孤独的微笑。
我终于理解了恋大人说的话的意思。
——因为我习惯被讨厌,你也可以讨厌我哦。
这绝不是一种放弃的言辞。
——我是否喜欢你,完全无所谓。那是等价的。
不,恋大人。
觉大人从未想过被你讨厌。她并不在意你是否讨厌她。即使被你讨厌,她依然会喜欢你,依然会原谅你。觉大人原谅了。
连恋大人也……是的,我也是。
「咱不想回到孤独中。」
「嗯,我知道。」
「咱想要朋友。」
「明白。」
「咱以为没有大家所拥有的东西,就不能成为朋友。」
「被排除在外是令人讨厌的。」
「所以,咱……咱……」
「嗯,我知道。」
觉大人并没有等我开口。她已经得到了所有的一切。为了让我无需再说更多话,她剪断了言辞,让我无需再承认,甚至无需开口。
觉大人,真的很在乎我。
「对不起。」
「道歉只是对做错事时才需要的。你什么都没做错。我也没有受到伤害。不是吗?」
我听她说什么都是因为害怕。
为了让她开心,我不会吝惜任何努力,因为害怕。
我容忍所有的悲伤,因为害怕。
我无法容忍任何的困扰,因为害怕。
我变成她所说的颜色,试图一次又一次地制造她期望的颜色,因为害怕。
我只是畏惧觉大人。
不像空那样能接受一切,我并不那么顺从。
不像恋大人那样,既没有血缘关系,也无法轻易放弃。
不像地霊殿的大家那样,不能纯粹地喜欢觉大人。
不够顺从就无法成为朋友。不放弃就无法成为朋友。不喜欢就无法成为朋友。我只是想和大家成为朋友。
「孤独的孩子。我真的很喜欢你这样的地方。」
「觉大人,您为什么能够如此强烈地喜欢呢?为什么能够如此堂堂正正地爱呢?」
「喜欢不需要原因。」
「为什么您会喜欢我(私)呢?」
「你的角色崩坏了,燐。」
说起来,当我注意到时,我的第一人称称呼已经变成了「あたい」(咱)。可能从我能说人类语言以来就一直如此。觉大人说心里和言辞中的第一人称不同。我没注意到,但现在确实是「私」(我),而不是「あたい」(咱)。
可能是因为「あたい」(咱)让人更亲近之类的原因吧。也许我为了被大家喜欢,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塑造成了如此。
「是因为你是你自己,燐。」
她笑的模样仍然是那么神圣,但又带着某种邪恶,确实像恋大人。
「那个,阿空。」
「怎么了?」
「其实,咱觉得咱可能并不喜欢觉大人。」
「诶?真是让人不安啊。」
「怎么,你昨天说的事都忘了?都是因为阿空说了奇怪的话,咱才变得这么困扰的!」
「对不起。」
「既然不记得就别说对不起。」
「那么,燐,你讨厌觉大人吗?」
「咱不讨厌她。为什么咱要讨厌觉大人呢?这一点也不对劲。」
「嗯?嗯嗯?」
「咱还是不喜欢被读心。地底的厌恶者,真的很恐怖。咱不知道她为什么被那么讨厌却能无动于衷。咱觉得自己明白觉大人的事,实际上却一点都不明白。因为不知道,所以害怕。不明白的东西很可怕。」
「那么,明白了,就会喜欢吗?」
「阿空呢?你喜欢觉大人吗?」
「喜欢。」
「不怕吗?」
「不怕。」
「为什么?」
「喜欢的东西就是喜欢。」
我也希望能像这样,毫不犹豫地喜欢上某个人啊。
不过,阿空虽然看似简单,但也一定是考虑了很多的吧。
「那个,阿空。」
「什么?」
「为什么你愿意和咱做朋友?」
「真是奇怪的问题。」
「嗯,只是随便问问。」
「嗯……因为燐是燐。」
「喜欢」是什么呢?真是好难理解。
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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